在11月26日《一秒钟》的首映礼上远远看到张艺谋导演,你很难把他与七旬老人联系在一起,演员发言说:在沙漠里拍戏,跑得最快的就是张导。自1984年进入电影界,这位第五代导演的领军人物在36年间已经执导了23部电影,担任4部电影的摄影,2部电影的主演,还有大大小小的歌剧晚会、实景演出、奥运会开闭幕式、宣传片等跨界多种艺术形式。
两部新片反腐片《坚如磐石》和谍战片《悬崖之上》2020年业已杀青,以抗美援朝狙击手为原型的战争片《最冷的枪》即将开机。题材不限,领域广泛,你永远猜测不到下部影片他会拍什么,怎么拍?每部影片似乎都在做形式、主题和风格上的某种试验,无暇顾及他人言论,饱含创作力不停地拍,与时俱进,常变常新,让人永葆期待。
摄影师出身,对视觉的敏感度决定了他的创作原点首先来自于新鲜的视觉元素,造型、色彩、构图、运镜都力求呈现大银幕未曾展现的奇观。最初为拍摄《红高粱》在山东种一百亩高粱地;看到山西乔家大院,于是诞生了《大红灯笼高高挂》;《菊豆》里的大染坊,《英雄》中段落分明的大色块,《我的父亲母亲》中一个女孩不停在奔跑,《三枪拍案惊奇》的红绿俗艳,《金陵十三钗》里的婀娜旗袍,《影》的黑白灰影像,《坚如磐石》中的霓虹灯美学……甚至每一代“谋女郎”都是新视觉元素的必要条件。
《一秒钟》中则聚焦“胶片”,被拉伤的“羊肠子”引发一系列操作:洗胶片-擦胶片-晾胶片-扇胶片-放胶片,从集体抢救胶片一直到放映室里的“大循环”,都呈现了仪式化的空间场景,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个时代独特精致的胶片灯罩。影片不遗余力地展现了“胶片”奇观,满足了人们、尤其是年轻人对“陌生化事物”的窥视欲。张艺谋也坦言有感于胶片电影的结束,希望拍一部电影留存胶片时代的记忆,这些丰富的细节来源于他学摄影的真实经历。这是新时代的数字电影向胶片电影致敬的一种方式,这种回望浸染了个人怀旧的电影情怀,还有技术的执着迷恋,对胶片的复原再现也使影片带上了某种元电影的性质。
创作的另一个支撑点是文学。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是崇尚文学、崇尚知识的时代,张艺谋早期的电影几乎都是从文学名著改编而来,先后与莫言、刘恒、苏童、余华、毕飞宇等一批优秀作家合作,小说中的人物、故事成就了要拍摄的影像奇观。《一秒钟》虽然不是改编自文学作品,但是却被注入了文学的气息,从最初创作“丢掉戏剧的拐杖”到“拾起戏剧的拐杖”,张艺谋从工业和商业的大制作脱身,又一次回到了手工和文学的传统,打造了蕴含人情味道的“小电影”。
很显然,在这篇以“胶片”为关键词的自我命题作文中,“胶片”不仅是视觉元素,也是内在的叙事动力。张艺谋联手编剧邹静之,导演了三个人的一台戏,张九声追胶片,刘闺女偷胶片,范电影放胶片,每个人都围绕“胶片”构成了极具张力的戏剧关系,三人亦敌亦友,故事发生在两天两夜,首尾黄沙戈壁,主场景即农场礼堂,接近古典主义戏剧“三一律”,结构严谨,编织细密,节奏紧凑,简洁有力。将戏剧法则和视觉思维、匠人精神结合使电影一如既往的老道精炼。
人物身份对应着“逃犯、孤儿、放映员”,每个人都有难以抹去的创伤记忆,在行进的情节中逐一被揭秘。刘闺女在车上真假参半言说自己被父亲抛弃的故事,她的邪痞不过是一层保护色,偷胶片是为了给弟弟偿还胶片灯罩;范电影的儿子误食胶片清洗液伤了大脑,只能赶大车,在放映室不经意的吐露“隐秘”着实让人心情沉重了一下;而张九声这个核心人物的命运最让人揪心,从劳改农场逃出来就是为了看女儿,这也是贯穿整部影片的行动力,“一秒钟”直指张九声的女儿在22号《新闻简报》中出现的“一秒钟”,这个强烈的欲望达成一直在受阻,第一层阻力来自偷胶片的刘闺女;第二层阻力来自意外的胶片事故;第三层阻力来自逃犯的身份。其间还设计了张九声误会刘闺女在礼堂趁乱偷胶片这个曲折的小情节,不断延宕欲望达成让最后的“看见”显得难能可贵,来之不易,一根筋的父亲看到女儿影像时的泪流满面才能打动人心。
而关于“胶片”最有意味的设计莫过于掩没在黄沙里的那两格胶片,载着女儿肖像的小小胶片随风而逝,踪迹难觅,这带来一种无尽的悲怆感。片尾曲《一秒钟》中刘浩存捡起了沙漠中那遗失的两格胶片,多少弥合了心理的伤痕,也从反面证实了这始终是一个不可实现的梦。
在视觉上锐意求新,主题上却有着一脉相承的内在延续,关于父亲、父权,这种被压抑的潜意识是时代的烙印,不经意就迸发而出。早期是叛逆、抗争、呐喊,如今是回归、联结、反思,透出巨大社会压力之下涌动的温情脉脉。《一秒钟》里的两位父亲张九声和范电影都怀着对儿女的愧疚之心,虽然范电影被张九声要挟放100遍《新闻简报》,却在亲情伦理上达成了和解,甚至同命相怜,以致最后范电影虽然暗地里举报了张九声,依然冒险截下两格珍贵的胶片赠予张九声,把稀有的胶片灯罩也转赠了刘闺女,满足了二人的心愿。
而张九声与刘闺女也是在观看《英雄儿女》时形成了暂时的父女关系,农场礼堂里,《英雄儿女》结尾父女相认的情景感动了被绑在一起的张九声和刘闺女,二人生活中的缺失在银幕上得到了共情,泪涕长流。众人崇拜的“英雄”赞歌与二人无关,被放逐的天涯沦落人体味的只有“儿女”情长,这种互文式的映照使影片寻回那个年代被遮蔽的人之常情。开头的刘跑张追,结尾的张走刘追,这种首尾互动也都反映了人情关系的微妙变化。
关于元电影。虽然《一秒钟》在宣传上说是“献给胶片电影的情书”,却被许多观众读解出三位主人公其实都不是真正热爱电影,刘闺女是爱把胶片灯罩不小心烧掉的弟弟,范电影是爱放映电影的特权,张九声是爱电影胶片上的女儿,每个人都有明确的目的性,似乎缺乏了《天堂电影院》那种来自于电影本身感性又迷人的味道。但是通过电影中的电影,三个各怀心事的陌生人达到某种精神上的理解和关怀,这种藏在胶片之后的故事不更耐人寻味吗?就像农场礼堂集体观影越是热闹,就越发映衬了那个时代精神世界的匮乏一样。
作者系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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