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播15年后, 《士兵突击》的网络评分仍然高达9.4。
今天再来反观这部作品,成长主题和理想主义色彩使其突破了军旅剧的类型范畴,而有了一种普遍性的艺术魅力。——编者
王乙涵
作为我国电视剧的重要类型,当代军旅剧始终是荧屏上的一道独特景观。2021年适逢建党一百周年,荧屏上又有多部已播和待播的军旅剧,如《号手就位》《特战荣耀》《亲爱的戎装》《王牌部队》等。事实上,自新世纪以来,军队的现代化建设、士兵成长与军营生活已经成为当代军旅剧的主要内容和叙事核心。如2000年的《突出重围》和2003年的《DA师》以军事演习和军队的高科技转型为主要内容;2011年的《我是特种兵》以特种兵的训练和成长为主要内容;2010年的《第五空间》讲述了陆航飞行员的成长历程;2012年的《火蓝刀锋》、2017年的《深海利舰》则表现了海军士兵们的训练生活。这些带有主旋律色彩和励志精神的军营故事,播出后受到了广泛关注。
其中,传播最为广泛,影响最为深远的当属2006年的《士兵突击》。该剧在当年没有流量明星和巨额资本商业炒作,甚至在电视台播出时也没有立刻呈现出轰动的效果,却在网络上被网友默默膜拜,最终风靡全国,主人公“许三多”不仅成为家喻户晓的艺术形象,也成为了一种人设的代名词。甚至剧中的几位主要角色扮演者,借着该剧热度也获得了更好的演艺资源。
在首播的15年后,该剧豆瓣评分仍然高达9.4,且讨论区前两页全部发生在今年。有人在15年里看了又看,有人感叹相见恨晚,可见其热度之高。的确,今天再来反观这部作品,其成长主题和“不抛弃、不放弃”的价值追求依然契合当前社会语境,其理想主义色彩使其突破了军旅剧的类型范畴,散发出长久的艺术魅力。
两种成长轨迹:许三多和成才的“一体两面”
《士兵突击》一反以往军旅剧设置人物的惯例,塑造了两个来自于穷乡僻壤的新兵——成才和许三多。
许三多身材矮小、其貌不扬,与所有最最普通的人并无二致,甚至不及。在老家,他是父亲口中的“龟儿子”,小伙伴眼中的受气包,习惯了无来由的打骂,不会反抗,也不会思考,任由他人决定自己的命运。初入军营,他迟钝怯懦、腼腆自卑,缺乏主体意识,毫无竞争力可言。在训练中,他踢正步站军姿不规范,见到装甲车投降,上了坦克车晕车;在生活中,他浑然不觉旁人眼色,对班长史今就像是破壳的雏鸡对母鸡般的依赖和讨好。就是这样一个木讷愚笨甚至可笑的主人公,当观众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满怀讥讽与嘲笑地等着看他出丑闹笑话,看他被边缘被排挤的时候,他身上的单纯朴实、坚韧执着的一面开始发挥作用。新兵连训练结束后,许三多被分配到荒无人烟的驻训场。在这里,他没有被其他自我放逐的战士所影响,依然按照新兵连所学要求自己,整理内务和基本功训练一个都不能少,他的自律和坚持让其他战士动摇,进而为其自我放弃而感到羞愧。许三多通过自发修路实现了第一次自我救赎,进入了钢七连。在钢七连他依旧是拖后腿的兵,为了夺回班里的流动红旗,他凭借着迟钝和执拗完成了333个腹部绕杠,此举不仅创造了纪录,让其他战士开始接受他,也让他找到了自信;在演习中,他为了给成才报仇,抓住了老A袁朗;在七连解散后,他一个人坚守军营半年;在特种兵的选拨中,他从不主动放弃任何一个战友。正是这种坚韧与执着,让他最终获得了高城、伍六一、袁朗、成才的理解与认同,成长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兵王”。
除了技能上的超凡成长,作者还赋予了人物精神上的成长。这种精神上的成长不仅来自于老马、史今、高城、袁朗等人父亲式的扶持与指引,还来自于一次次的别离、孤独和坚守。从个体离别到集体的解散,许三多的精神寄托被强行剥离,让他最终不得不独自面对。作为“兵王”,他在杀死毒贩之后依然会迷惘,却无人可以依靠,孤独面对。一个人只有在真正孤独的时刻才能面对真正的自我,找到心灵的坐标和人生的方向。
在经典叙事中,主人公通常会设置一个对比人物,《士兵突击》中许三多的对比人物就是成才。虽然同样来自农村,成才却显得精明而活络许多,可以说成才是当今社会上最最常见的一种人,他们精明、圆滑、目的明确,他们知道为了实现目标,什么可以抛弃、什么可以放弃。这种人不能说其不优秀,事实上他们也极为刻苦。在新兵训练中,成才表现突出成为副班长,顺利进入钢七连。在七连,他一面刻苦训练想成为狙击手,同时也在寻找晋升的捷径。当得知去三连不仅可以成为狙击手还能够升级士官后,成才毫不犹豫地去了三连;在特种部队的选拔赛上,为了争夺仅有的名额,他抛下受伤的伍六一抢先跑到终点;在A大队,他处处表现优异,事事争在人前,最终却输给了自己,在反恐演习中无法战胜内心的恐惧,无奈离开。他懂得在为人处事上下功夫,兜里永远揣着三包烟,最好的给连长排长,中等的给班长班副,最便宜的给战友。他的这套功利主义的处世哲学让他尝到过甜头,最终也让他尝到了挫败的滋味。正如袁朗所说,他心里只有自己,对团队和战友从不付出感情,这样的人谁敢跟他一起上战场呢?成才回到五班实现自我的放逐,经过挫折和历练,再一次入选A大队,并赢得了战友的信任和接纳,最终成为名副其实的枪王。
编剧兰晓龙曾经说,许三多和成才是“一体两面”,是一个人内心世界的两种呈现。出发点和目标方向一致,怎么样做才能成功?许三多与成才的两种成长轨迹是两种成功学模式,成才是靠着投机世故不断创造机会,许三多是靠执着刻苦精神获得认可。二人虽然方法和路径不同,但最终都获得了成功,成才代表着能力和个人主义,许三多则代表了道德与集体主义。尽管在现实生活中,“成才们”往往才是活得更好的那一个,但是作者以理想主义的方式,修正了现实与想象的误差。电视剧的结尾,成才经过努力最终被老A接纳,与许三多会合,成为特战部队的一员。这一情节设置似乎在暗示着,许三多和成才合二为一才是一个成功者最完美的呈现。
军人集体群像:更多人生况味的凝聚
除了成才和许三多,《士兵突击》还塑造了新的军人群像。他们性格各异、血肉丰满。
钢七连三班班长史今,是许三多成长之路上最重要的引路人。为了让许百顺不再叫许三多“龟儿子”,他把毫无资质的许三多带进了军营,之后又不惜牺牲自己去成就许三多,“把他带成一个堂堂正正的兵”:为了帮许三多找到自信,他为许三多扶钎手被砸伤;为了让许三多不再晕车,他教许三多练习腹部绕杠;为了许三多,甚至影响了自己的训练和成绩,导致最终复员回家,而回家前的要求只是去看一看天安门。这一刻我们才意识到,这个被许三多当成唯一依靠的史班长,实际上也只是万千普通士兵中的一员,是军队现代化进程中一个渺小的存在。
如果说史今身上充满了阴柔的母性,那么七连长高城则表现出传统父亲式的严厉。他是将门虎子,资质优越,骄傲狂躁。他将钢七连的荣誉看得比什么都重。他只要最优秀的士兵,对许三多这个懦弱胆小胸无大志的“孬兵”没有一丝好感。然而,当观众期待他带领七连走向成功的时候,他引以为傲的七连却被解散得只剩下一个许三多。他不得不正视自己唯一的部下,并在这个“孬兵”身上看到了旁人没有的品质。当他从许三多嘴里得知他有一个军长父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他终于发现自己永远无法摆脱父亲无形的庇护,“就像一只猴子,整天对着太阳活蹦乱跳”,骄傲与自尊荡然无存。尽管如此,他依然坦然接受了副营长的调令,融入了军队改革的洪流。
争强好胜、宁折不弯的伍六一则显得有些不识时务,也因为性格而成为剧中最悲情的角色。他顶顶瞧不上许三多,对于许三多却是兄弟般的存在。他极度好强又极度自尊,放不下自己“好兵”名头,多次受伤宁可伤害身体也要死扛到底。在特种部队的选拔中,他跑断韧带也不肯服输继续坚持,最后因不愿拖累许三多而拉开信号弹放弃了比赛。伤了腿的他不能再当步兵,高城千方百计动用关系想把他留在部队,他却不愿苟且做个司务长的闲职,宁为玉碎选择退伍回家也要保留自己最后的尊严。
特种兵指挥官袁朗则满足了人们对现代军人的完美想象。他刚毅、果敢、睿智还带有点狡黠,他沉稳、练达、细腻间或还有几分柔情。训练时,他不近人情;对战友,他以生命相承诺。
还有老马、李梦、薛林、马小帅、甘小宁、团长、指导员、吴哲、齐桓等组成了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军人群体,共同构筑了封闭军营里的日常景观。剧中没有偶像式的英雄人物,无论是出身草根还是高干子弟,无论是班长连长还是团长,都是普通的士兵,他们时刻要面临离别与挑战,随时要服从命令经历磨难。因为他们,军营成了社会的缩影,凝聚了人生况味。
超越军旅主题:以价值观建构对抗社会焦虑
军旅剧常以阳刚热血的军营故事展现军人风貌、彰显时代特色、激发观众的爱国热情。《士兵突击》虽以部队为背景,却跳脱了军旅剧的常规范式,以小人物草根逆袭的故事,向观众展现价值观的建立和社会化的养成,以此消除当代人的内心焦虑。
《士兵突击》拍摄于2006年。彼时,经济飞速发展、消费主义日益盛行,加之网络世界对于现实生活的冲击,让年轻人很容易处于焦虑之中。升学、就业、住房、就医、教育、养老,无一不在考验着他们的竞争力,他们担心被抛弃、被轻视、被威胁,对命运的无法掌控,让他们对个体存在的意义产生消极认同。
在《士兵突击》中,初入军营的许三多和成才二人同样处于焦虑之中。成才敏锐地感受到了竞争的压力,迅速给自己谋划好了晋升之路;许三多则表现出毫无竞争力的迟钝木讷,很快被边缘化。但是许三多牢记“不抛弃、不放弃”“有意义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的人生信条,从五班到七连再到特种部队,用脚踏实地的苦干和坚持,一次次从茫然无措的困境中挣脱出来。他对自己坚持,克服内心的孤独和自卑独自修路;他对战友坚持,在特种部队的选拔上不愿放弃任何一个战友,重新构建起与他人之间的友情与信任;他对团队坚持,为五班荣誉创腹部绕杠纪录,一人坚守解散的七连,凝聚了集体力量。
剧中反复出现的新兵入连仪式是极具象征意味的场景,是个体对集体的融入,也是价值观的建立。尽管钢七连解散,但是钢七连的价值理念已经根植在七连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影响着他们的行为规范。许三多不是以往那种“高大全”的英雄形象,但他的个体成长经历让青年群体看到了自我的影子,在完成对平民英雄审美认同的同时,部分消解了当时年轻人的价值焦虑。随着许三多的不断成长,其所秉持的“不抛弃、不放弃”的价值观念被观众所津津乐道,也意味着他应对焦虑的方式获得了观众的认同。
在全剧后半部分出现的吴哲,则代表了另一类人。他们有能力、有原则,他们永远不焦虑,嘴里最常说的是一句“平常心”。所谓“平常心”是一个心理学名词,具体表现是能够对自己所做之事的结果作出准确的预判,做事既要积极主动、尽力而为,又能顺其自然,不苛求完美。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就是有自信心。吴哲就是这样一类人的代表,他们淡定从容、目标明确,顺境时坚守本分,逆境时坚持梦想,不受外界因素所扰,始终坚定自我、不忘初心。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不抛弃、不放弃”。作者实际上是以吴哲这个人物为观众树立了另外一种人生榜样和人生境界,并以此告诉观众,无论何时,坚持“不抛弃、不放弃”的人生信条,保持一颗“平常心”的好心态,人生都会更加美好。
《士兵突击》之所以成为经典,还在于它讲述成长故事,却没有一味地打鸡血;对离别的反复表现,更能引起观众的普遍共情。许三多成为“兵王”的过程,经历了个体与群体的疏离、放逐、救赎、接纳、反思与回归,让我们看到真实的社会和每个人的生存现状。我们生活在大时代下,每一个人都是小人物,想要获得成功,不仅要有梦想,还需要机遇和加倍的努力。因此,人们爱看草根逆袭的电视剧,在里面寻找自己的影子。《士兵突击》中恰恰能够找到所有人的影子。你可以是许三多,也可以是成才,来自普通家庭,没有显赫的家世和资本,通过才华和精明获得机会,或者埋头苦干凭着坚持和韧性成功;你可以是老马和史今,以有限的能力去温暖和善待比自己更弱小的人;你也可以是高城和袁朗,有资本有能力,也要承受焦虑与不安。但是无论怎样,他们都获得了尊重与认同,拥有了对抗孤独与焦虑的精神力量。
优秀的文艺作品,不仅展现主人公的精神风貌,更能引领观众的精神世界。《士兵突击》在表现军营生活风貌的同时将价值观巧妙地融合其中,让观众感受到“不抛弃、不放弃”和“好好活”的真谛,更向观众发出了回归“平常心”的召唤,让人们在品味剧情的同时,实现了对抗焦虑、振奋心灵、鼓舞精神的功能。
此外,《士兵突击》还尝试以个体的生存境遇探讨更为深层次的人生况味与精神诉求,为观众构筑了一个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现代寓言,时至今日仍然耐人寻味。
(王乙涵 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