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纶鹏
家庭剧向来为中国观众之最爱,也最考验功力。正午阳光新剧《乔家的儿女》给今年暑期末段的电视档带来了一股清风、劲风、家国风。该剧改编自未夕的同名小说,讲述乔家的五个孩子一成、二强、三丽、四美、七七在艰苦而充实的岁月里彼此扶持、 “野蛮生长”的故事,映托出的却是绵软而细腻的家长里短之下中国三十年(1977-2008)社会发展的大变迁,大情怀。虽然该剧自8月17日在浙江卫视、江苏卫视、腾讯视频开播之初遭遇“口碑爆棚,收视不佳”的暂时反差,中后期口碑略有下滑之势,但关注度不断升温,市场份额稳步爬升。制作精良的金牌剧得到社会认可只是时间问题,背后最根本的支撑点在于观众和“乔家”的时代共情和家国对话,至真至诚。
拓宽家庭情节剧类型,彰显时代与地方特色
无论老少、不分职业,家总是中国人最难割舍的社会关系,也是家庭剧最核心文化意指。家庭剧,又称家庭情节剧(Melodrama),此概念虽源自西方,盛于好莱坞雄霸世界的1920-1930年代,但此类型随后在中国的左翼电影(如吴永刚《神女》、蔡楚生《渔光曲》、田汉夏衍编剧的《风云儿女》等)中扎根绽放,嫁接传统文化中家庭伦常,绽放民族大义之光芒,代表了革命文艺的方向。改革开放后家庭剧也是观众最喜闻乐见的类型,谢晋导演的《天云山传奇》《芙蓉镇》等将一家人的悲欢巧妙套嵌在祖国的沉浮中,苦情折磨下,总有云开时。
正午阳光带来的这部《乔家的儿女》在家庭剧类型开拓上可圈可点,具体说就是新角度、高立意和大格局。相比近年荧幕上家庭剧中常见的孩子叛逆、婆媳矛盾、小三扎堆、疾病说来就来等,该剧的角度是“单身父亲一家人”,从很少涉及的单亲爸爸入手,刻画重点却在五个相互扶持,敢爱敢恨的子女身上。而全剧立意和精神化身则在大哥乔一成:为兄则刚,不避苦恙。正如姨父在南京古城墙上开导一成所言,“咱每个人心里都得有太阳,得有希望。你妈活着的时候特别要强,你得跟你妈学,给你妈争气,别让人看不起。你是男孩子,在家里又是最大的,往后你得带着弟弟妹妹们往好里走,家里家外的事你扛起来。”坚强扛起生活重担的大哥是家里的顶梁,也有志成为国家的栋梁,这就是格局,“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乔家的儿女》开篇是1977年时代背景,防震棚里乔家儿女仰望晴空,他们一路向上,不弃不慌,勤奋浩荡,家庭的变化得益于国家的开放。如乔一成所言,“1983年我考入大学,整个中国就如同一片盛放着希望的田野,滚滚时代大潮中,我们走向未来,注定充满了光明的日子。”
《乔家的儿女》敏锐把握个体、家庭、民族、国家之间“共生共振”的关系,关注彼此“同构同质”的互动。虽然时代的大背景、大事件和大节点该剧都没有选择“直接引入”或“旁白介绍”,但邻里街坊的每个状态和每次变化都和时代紧密相关:比如上世纪70年代末中国还没有“计划生育”基本国策,普遍兄妹几个;乔祖望偷偷打麻将赌博还想沾“改革开放”的光,投机倒把卖海鲜;收养四美的夫妇有国外亲戚和外汇券以及二强跑去爸爸是海员的牛野家看14吋“大电视”。时代脉动,感同身受。
《乔家的儿女》36集长度彰显中国30年史诗的厚重,而反衬却是大城小事——充溢着浓郁丰满的地方特色。正午阳光出品的家庭剧可做简单比较:《大江大河》背景水乡,小雷家也是乡镇发展的缩影;《都挺好》住在苏州同德里的苏家上下透着江南的世俗精明和通透;《欢乐颂》定位上海、南通,展现大都市职场光怪和移民打拼;“乔家”则落脚南京,古城发新枝。《大江大河》用一个长镜头聚焦宋运辉爬在城墙埋头学习,作业纸折成的纸飞机跨越乡村竹林溪流,迈向了更广阔天地;而《乔家的儿女》类似的长镜头跟着乔一成兄妹穿梭在南京这个古城的街头巷尾,摊前宅后,尽显南京这个六朝古都的烟火气和市井味。笔者也出身江左,对剧中的“神仙汤”“油渣子”“脑子滑丝”“没得事”“搞得跟真的一样”都格外亲切。有家,有城,也有国,这就是家庭剧最大的优势和特色。
家庭剧的亲情图鉴:克制狗血套路,聚焦成长情深
《乔家的儿女》开播遭遇小寒流,事有缘由。同期强劲的高质剧目《理想之城》《扫黑风暴》早已霸屏;而开始几集并没有大明星加持,大家都盼着白宇、宋祖儿、毛晓彤、张晚意等新生代饰演的少年“乔家人”。但认真看过剧情的观众都会被感动,也都认可原著改编的忠实,节奏把控精准,几个小演员的真挚,特别是其冲淡的风格,刻意回避太狗血的套路。
《乔家的儿女》伊始就是母亲生七七难产去世、小孩可怜无人喂养的尖锐矛盾,但支撑整剧的却是顺应时代、符合背景的生活日常。此乃家庭剧的灵魂,所谓家长里短:每天一成要想着如何填饱弟妹们的肚子,渣爸乔祖望不停琢磨美食秘诀,蒸蛋加麻油,喝酒配猪头肉花生米,二姨则是在竭力资助乔家和收回成本间激烈地思想斗争。每家都在不平不缓过日子中找到激情与程式的平衡点。等到乔家兄妹们成年,剧情变得更聚焦,冲突加剧,也抓住喜欢快节奏观众的心。
所以,时代巨浪更多是暗流涌动,无声惊雷,非但没有卷走这家人,反而将彼此亲情冲刷得愈加清晰。中国家庭剧的核心是亲情图鉴,着力在“孩子成长”,这也是家国发展的最佳隐喻。此剧的亲情图鉴有三层意义。第一是突破所谓原生家庭的藩篱,关注孩子们的成长。以成长带变迁,以成长托性情,以成长见时代。第二,改变家庭情节剧中常见的善恶对立,道德批判,塑造典型而亲切的邻里角色。以“不完美的个体”为切入点——贪财懒惰自我中心的渣爸,刀子嘴豆腐心的邻居吴姨,连一成都有跑去顶替四美要被富家人收养的私心冲动。不完美个体反衬的是五个孩子善意而坚韧地成长经历,贪吃、偷吃、省早饭买香港衫、街头摆摊卖鸡蛋等。第三,叙事风格上不同于流行的家庭剧,狗血乱撒,动则生离死别,哭天抢地。相反,它冷静克制,细节取胜,扎心又催泪。基调冲淡,弱化矛盾,避免正面冲突(比如三丽被乔祖望的同事猥亵,没有暴露镜头,很好地保护了女孩的隐私和不堪),但在你脆弱的时候,会忽地让你落泪,这是亲情的力量,也是家的现实还原。
现实主义下“人民对美好生活向往”
《乔家的儿女》全剧来自生活,贴近生活,又高于生活,以扎实细致的现实主义回答了时代呼唤。无论道具、方言、服装、衣食住行都是精打细磨。同样真实的还有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和情感,互相帮衬互相埋怨,有笑有泪,总要拉扯着,心怀希望好好过下去,走向更辽阔的天地。
在豆瓣、百度贴吧、猫眼、知乎等社交媒体上,“乔家”收获的大多是积极的赞誉,都说,“家里的故事,久违了。”这和正午出品的《山海情》中“美好生活向往”一脉相承。都是时代剧,一个从精准扶贫与对口支援下手,以村庄社区为基石,描摹时代鸿图;一个从“野蛮生长”和家国交织入题,以兄妹群像为主体,见微知著,一叶知秋。
正因传承了正午阳光品质,观众对《乔家的儿女》也充满“美好向往”。在中国影视圈,“正午出品,必属精品”,有高光,难免有祛魅。首先观众对“二代导演”中最有争议的张开宙是否能承接美好一开始还忐忑,他有过合拍《战长沙》的高品质,也有《欢乐颂2》这样的滑铁卢,但张导一如既往的“细节控”和“时代质感”还是给《乔家的儿女》带来了正面效应。其次是大家对正剧主角的幻想,不少人希望由顶流明星出演。但正午向来考虑的是内容优先,根据剧情和角色来推荐最合适的演员,而剧中以白宇为首主咖阵容都是有前作傍身的“小戏骨”,在第五集之后的青年演员挑大梁的表现经得起挑剔的眼光。
如今《乔家的儿女》以豆瓣7.9分收官,留下怅惘而温情的结局——“渣爹”在喃喃自语、怀念儿女的懊恼中离世,照片中一成长得最像年轻时的乔祖望,但性格坚而迂,而21世纪初的时代大潮又让一家人依赖已久的祖屋拆迁变成了购物中心,但“家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四美最后拍下的全家福浓缩了30年的兄妹情。该剧在镜头语言、场面调度、配乐、改编效果等方面都在水准之上,“乔家”两辈的精彩演出,为观众带来熟悉亲切、贴近地气的乔家故事,而其背后的家国脉络自始至终都清晰、朴质。
(作者为浙江传媒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