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回老家奔丧时,我遇到了早先在路边开黑网吧的李叔。
老家是个标准的四五线南方小城,虽然每年入选中国百强县,电脑普及度也不差,但在千禧年初,我上小学三年级那会儿,家里的台式机和笔记本还都是父母昂贵的“办公用品”,不是年幼的我可以轻易触碰的。
老电脑
那时李叔的杂货店就开在马路边,两边挨着居民楼。因为店面空间不小,除了兜售烟酒零食,李叔也摆了些台球桌和弹珠机,好招揽那些游手好闲的本地青年和外来务工人员。
我的表哥们就住那附近,是他们告诉我这家店的关窍——连接店铺和李叔家的通路上,有一扇常年紧闭的门,只有熟客才能敲开。表哥们管那儿叫“秘密基地”,其实就是那种家庭作坊式的无证网吧,就只有几台电脑和置放用的木桌,李叔是老板。当时开正经网吧费用高昂,还需要和政府打交道,像李叔这样做小本生意的负担不起,就仿照他人,偷偷摸摸做些熟人生意。
当时的网吧收费不算便宜,一小时要1块钱,后来涨到了2块。当时5毛钱可以买一袋山寨乐事薯片或是一块冰砖,对一天零花钱通常只有1、2块的我们而言,去一趟网吧意味着要牺牲几天的口腹之欲。短暂的上网时间里,表哥们多选择车枪球,比如《抢滩登陆》这类刺激、直接的游戏,有“懂行”的朋友在旁指导时,才会尝试一下《星际争霸》或《命令与征服》——当时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是“即时战略”,只是觉得打来打去的很爽,输了还能从头再来。
《星际争霸》
而我玩的比较多的是“可乐8”,一个轻松休闲的网页游戏平台。我在茫茫多的小游戏里徜徉,打雪仗、打桌球,和不知来处的人们交谈。现在回想起来,虽然这些游戏画质粗糙、系统简单,但对我这样的小学生来说,李叔的店恰是一种启蒙,让我知道游戏并不只有Windows自带的扫雷,而游戏世界里除“我”以外的每一个像素小人,都是真实的他人,游戏将我们短暂连接在了一起。
李叔自己也玩游戏。玩的是在我们看来难度很高、画面酷炫的《万王之王》和《传奇》。我的表哥们试图玩过,不过很快就放弃了,理由是这个游戏“是大人玩的”,有点“深奥”。李叔曾经告诉我们,这些游戏里一件装备可以卖几百块钱,这对我们来说几乎是一个天文数字了。当时拨号上网是计时收费的,电脑闲置的时候,李叔就会拿来挂机刷装备,用游戏里赚来的钱贴补网费的开销。
李叔的店也曾闹出过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那个时候游戏的充值服务还相当不完善,许多充值是通过拨打声讯电话进行扣费来完成,一个也是熟客的小孩为了买时髦的QQ秀,就装作给家里人打电话,用李叔的公用电话来充值。李叔家的电话并不是电信配发的公用电话机,被扣费后不会立刻发现。
看到当月账单上的惊人数字后,只上过“社会大学”的李叔很快想通了前因后果。他没有打草惊蛇,而是一个一个观察用他家电话的人,终于在这个小朋友再一次“犯案”时抓住了他,并揪着孩子上门讨说法。虽然对自家孩子进行了一通“男女混合双打”,但在孩子父母的认知里,几百块钱哪里是玩乐,分明是诈骗了,拒不认账。李叔天天堵在他们家门口,也不知道最终有没有拿到赔偿。
“分明是诈骗”的QQ秀
到了四年级,爸妈逐渐放松了对我玩电脑游戏的限制,偶尔也会给我买一张网游点卡。我不再需要偷偷摸摸去黑网吧,渐渐地也就和李叔失去了联系,直到这次清明节。
李叔说,还没到北京奥运会,他的杂货店就因为经营不善关掉了,换了不少行当也没什么起色。最后把店面留给老婆卖服装,自己跑工厂做门卫去了。也是那个时期,街头的那些黑网吧通通销声匿迹。
2005年我念中学时,网吧已遍及街头巷尾。虽然在家长们口中,网吧仍是坏孩子们才会去的场所,但在我们那个年纪,结伴去网吧是家常便饭。我们会打像“澄海3C”这样比较火的《魔兽争霸3》RPG地图,也会玩《反恐精英》之类的适合本地联机开战的游戏,但这种放学后的网吧聚会,在孩子们的心里其实和打篮球、踢足球的性质差不多,最重要的是“和朋友一起玩”,不够“短平快”的MMORPG不是所有人都会尝试。
“和朋友一起玩”
虽然去网吧是我们那个年纪能够负担的最“时尚”的廉价娱乐,但像我们这种未成年的学生仔,按照规定是不能去网吧开机器的。在民警不来检查的日子,你只要脱去校服,套上一件运动外套,瞎编一串身份证号,或者买一盒烟拍在柜台上,网管一般都会放行——这当然不是你的乔装打扮有多成功,只是网吧为了赚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但有时也会赶上突击检查。网管小妹会猛地过来拍拍你的肩膀。然后你得马上放下手里的鼠标,把机器结账,然后跟着一溜同样面容稚嫩的顾客,先从网吧后门溜出去暂避风头。如果警报解除,网管小妹就会把我们喊回去,如果风声紧,网管小妹就会找个人来通风报信,示意大家今天玩不成了,这种时候我们便只能在大人们背后围观——看别人玩,网吧一般是不管的。
在偷偷去网吧的这段岁月里,我认识了很多游戏,虽然这种“认识”仅仅停留在视觉层面。我就经常在一个叔叔后面看他打《魔兽世界》,看他按着“WASD”,操控着当时觉得憨态可掬的兽人,飞天遁地打怪做任务。后来我自己也开始玩。
“飞天遁地打怪做任务”的《魔兽世界》
后来的故事就比较乏味了。一个经常一起去玩《反恐精英》的学弟,在一次突击检查中被民警逮到,并且叫来了学校和家长。学校开了几次严肃的座谈会。男生们不再敢明目张胆地商量打游戏的事,而我也在被爸妈实行管制,每天被护送上下学后,暂时远离了网吧。
北京奥运会结束后没几年,我参加了高考。毕业那年暑假,由于大部分朋友都“跑路”或者转休闲玩家,我也只好在《魔兽世界》“大灾变”后AFK(退游),去上海念大学后便开始“无兄弟不《DotA》”——虽然我是女生。可宿舍的游戏环境实在不佳,不仅因为校园网时不时卡成幻灯片,也因为室友没人玩游戏,如果在安静的寝室里疯狂点击键鼠,怕是不到一天就要被楼管阿姨请去喝茶。因此我就跟朋友转战当地的“网鱼网咖”。
刚进网咖时,我确实被震慑到了。以往去过的网吧一般都昏暗封闭,充满汗臭和烟味,这里却窗明几净,暖白色的灯光照着散落各处的绿植,座位也都是宽绰的沙发座椅。收银不再是留着爆炸头、烟花烫的小妹,而是统一着装的服务员,吧台也不再售卖香烟、泡面和瓶装水,提供的是现场制作的奶茶、咖啡等饮料,餐点也都是蛋糕、三明治一类的。2009年以前我在北京没见过这样的网吧,也不知是不是南北差异。
现在的大多数网吧(图片来自网络)
也是在那几年,各式各样的网咖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一样的沙发座,一样的奶茶机。那时候《DotA》还没凉,随便走进一家都有半数以上的人在打。网咖消费不低,多半是工作党和有闲钱的学生,不怕遇到奇怪的人,你尽可以邀请邻桌的人一起,来填补游戏带来的社交空白。
跟网咖数量一样呈爆炸式增长的还有游戏的数量。有时玩累了《DotA》,我们会来几把《求生之路》,再觉得无聊就点开系统自带的游戏菜单,像在图书馆阅览书目一样浏览着一大串游戏名目,仅凭借图标和名字来推测好玩与否。
大学的后几年,我们便都泡在“网鱼网咖”里面。月初有余钱,我和朋友们会坐进一个小时10块钱的黑房,月末比较穷困的时候,我们会选择12点后坐大厅,通宵包夜,三四十块可以玩到第二天早上8点。中途累了,还有高级的包房可以睡,有空调、毛毯,比宿舍的床还舒服点。
现在的许多网吧都提供独立包厢
后来大学毕业那天拍完集体照,我和两个游戏好友去网咖,包了个榻榻米包房开“《DotA》散伙Party”,一天一夜,临结束时桌上堆满了喝剩下的奶茶杯。走出网咖时,阳光刺眼,扎得我晕乎乎,回头再看一眼大学门口的棕底白字的网咖招牌,想到过去4年在这里奋战的4万把《DotA》,突然深切地意识到,我的青春去了不再来。
现今,环境再舒适的“网咖”也很难招徕到更多的客人了——毕竟我这一辈的人不少都有了稳定的住所,完全可以把自己玩游戏的地方布置得尽可能舒适,再加上日渐发达的外卖行业,现在没什么特殊情况都不会再出去上网了。也因此,这几年以开黑、竞技为主打的电竞专门馆开始风行,旨在为想打职业比赛的人提供专门的设备与环境。
去年,《绝地求生》横空出世,奇差无比的优化给我的电脑带来了考验,也因为在家里玩“吃鸡”烦躁到拔头毛,我又有了去网吧的理由。好不容易约齐4个人,我们决定前往离家最近、王校长投资的伐木累俱乐部——现在上海也并不是所有网咖都能爽快“吃鸡”的。
转眼间,网吧已和游戏一起发展了20几年,可当我在包厢里和朋友玩得大呼小叫时,我和当年那个窝在586电脑前、对着彼时简陋的游戏画面满脸惊叹的自己好像也没什么两样。这世界上,我仍旧需要有一个地方,容我和我的朋友们好好地玩一会游戏。
老回忆
这也许就是网吧对我们最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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